過秦論
過秦論。兩漢。賈誼。 上篇 秦孝公據(jù)崤函之固,擁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窺周室,有席卷天下,包舉宇內(nèi)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當(dāng)是時也,商君佐之,內(nèi)立法度,務(wù)耕織,修守戰(zhàn)之具;外連衡而斗諸侯。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?! ⌒⒐葲]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業(yè),因遺策,南取漢中,西舉巴、蜀,東割膏腴之地,北收要害之郡。諸侯恐懼,會盟而謀弱秦,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從締交,相與為一。當(dāng)此之時,齊有孟嘗,趙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寬厚而愛人,尊賢而重士,約從離衡,兼韓、魏、燕、楚、齊、趙、宋、衛(wèi)、中山之眾。于是六國之士,有寧越、徐尚、蘇秦、杜赫之屬為之謀,齊明、周最、陳軫、召滑、樓緩、翟景、蘇厲、樂毅之徒通其意,吳起、孫臏、帶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頗、趙奢之倫制其兵。嘗以十倍之地,百萬之眾,叩關(guān)而攻秦。秦人開關(guān)延敵,九國之師,逡巡而不敢進。秦?zé)o亡矢遺鏃之費,而天下諸侯已困矣。于是從散約敗,爭割地而賂秦。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萬,流血漂櫓。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強國請服,弱國入朝。延及孝文王、莊襄王,享國之日淺,國家無事?! 〖爸潦蓟?,奮六世之余烈,振長策而御宇內(nèi),吞二周而亡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執(zhí)敲撲而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南取百越之地,以為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俯首系頸,委命下吏。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,卻匈奴七百余里。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,士不敢彎弓而報怨。于是廢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殺豪杰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陽,銷鋒鏑,鑄以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然后踐華為城,因河為池,據(jù)億丈之城,臨不測之淵,以為固。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,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。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為關(guān)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孫帝王萬世之業(yè)也?! ∈蓟始葲],余威震于殊俗。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,氓隸之人,而遷徙之徒也;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賢,陶朱、猗頓之富;躡足行伍之間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將數(shù)百之眾,轉(zhuǎn)而攻秦,斬木為兵,揭竿為旗,天下云集響應(yīng),贏糧而景從。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崤函之固,自若也。陳涉之位,非尊于齊、楚、燕、趙、韓、魏、宋、衛(wèi)、中山之君也;鋤耰棘矜,非铦于鉤戟長鎩也;謫戍之眾,非抗于九國之師也;深謀遠慮,行軍用兵之道,非及向時之士也。然而成敗異變,功業(yè)相反,何也?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,比權(quán)量力,則不可同年而語矣。然秦以區(qū)區(qū)之地,致萬乘之勢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;然后以六合為家,崤函為宮;一夫作難而七廟隳,身死人手,為天下笑者,何也?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。中篇 秦滅周祀,并海內(nèi),兼諸侯,南面稱帝,以養(yǎng)四海。天下之士,斐然向風(fēng)。若是,何也?曰:近古之無王者久矣。周室卑微,五霸既滅,令不行于天下。是以諸侯力政,強凌弱,眾暴寡,兵革不休,士民罷弊。今秦南面而王天下,是上有天子也。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,莫不虛心而仰上。當(dāng)此之時,專威定功,安危之本,在于此矣。 秦王懷貪鄙之心,行自奮之智,不信功臣,不親士民,廢王道而立私愛,焚文書而酷刑法,先詐力而后仁義,以暴虐為天下始。夫兼并者高詐力,安危者貴順權(quán),此言取與守不同術(shù)也。秦離戰(zhàn)國而王天下,其道不易,其政不改,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。孤獨而有之,故其亡可立而待也。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,并殷、周之跡,以制御其政,后雖有淫驕之主,猶未有傾危之患也。故三王之建天下,名號顯美,功業(yè)長久。 今秦二世立,天下莫不引領(lǐng)而觀其政。夫寒者利裋褐,而饑者甘糟糠。天下囂囂,新主之資也。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。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,臣主一心而憂海內(nèi)之患,縞素而正先帝之過;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,建國立君以禮天下;虛囹圄而免刑戮,去收孥污穢之罪,使各反其鄉(xiāng)里;發(fā)倉廩,散財幣,以振孤獨窮困之士;輕賦少事,以佐百姓之急;約法省刑,以持其后,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,更節(jié)修行,各慎其身;塞萬民之望,而以盛德與天下,天下息矣。即四海之內(nèi)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,惟恐有變。雖有狡害之民,無離上之心,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,而暴亂之奸弭矣。 二世不行此術(shù),而重以無道:壞宗廟與民,更始作阿房之宮;繁刑嚴誅,吏治刻深;賞罰不當(dāng),賦斂無度。天下多事,吏不能紀;百姓困窮,而主不收恤。然后奸偽并起,而上下相遁;蒙罪者眾,刑戮相望于道,而天下苦之。自群卿以下至于眾庶,人懷自危之心,親處窮苦之實,咸不安其位,故易動也。是以陳涉不用湯、武之賢,不借公侯之尊,奮臂于大澤,而天下響應(yīng)者,其民危也。 故先王者,見終始不變,知存亡之由。是以牧民之道,務(wù)在安之而已矣。下雖有逆行之臣,必?zé)o響應(yīng)之助。故曰:“安民可與為義,而危民易與為非”,此之謂也。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身在于戮者,正之非也。是二世之過也。下篇 秦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,脩津關(guān),據(jù)險塞,繕甲兵而守之。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(shù)百,奮臂大呼,不用弓戟之兵,鉏耰白梃,望屋而食,橫行天下。秦人阻險不守,關(guān)梁不閉,長戟不刺,強弩不射。楚師深入,戰(zhàn)于鴻門,曾無藩籬之難。于是山東諸侯并起,豪俊相立。秦使章邯將而東征,章邯因其三軍之眾,要市于外,以謀其上。群臣之不相信,可見于此矣。子嬰立,遂不悟。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,山東雖亂,三秦之地可全而有,宗廟之祀宜未絕也?! ∏氐乇簧綆Ш右詾楣?,四塞之國也。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,常為諸侯雄。此豈世賢哉?其勢居然也。且天下嘗同心并力攻秦矣,然困于險阻而不能進者,豈勇力智慧不足哉?形不利、勢不便也。秦雖小邑,伐并大城,得阨塞而守之。諸侯起于匹夫,以利會,非有素王之行也。其交未親,其民未附,名曰亡秦,其實利之也。彼見秦阻之難犯,必退師。案土息民以待其弊,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,不患不得意于海內(nèi)。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而身為禽者,救敗非也?! ∏赝踝慵憾粏枺爝^而不變。二世受之,因而不改,暴虐以重禍。子嬰孤立無親,危弱無輔。三主之惑,終身不悟,亡不亦宜乎?當(dāng)此時也,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,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,秦俗多忌諱之禁也,——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沒矣。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,重足而立,闔口而不言。是以三主失道,而忠臣不諫,智士不謀也。天下已亂,奸不上聞,豈不悲哉!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,故置公卿、大夫、士,以飾法設(shè)刑而天下治。其強也,禁暴誅亂而天下服;其弱也,王霸征而諸侯從;其削也,內(nèi)守外附而社稷存。故秦之盛也,繁法嚴刑而天下震;及其衰也,百姓怨而海內(nèi)叛矣。故周王序得其道,千余載不絕;秦本末并失,故不能長。由是觀之,安危之統(tǒng)相去遠矣?! ”芍V曰:“前事之不忘,后事之師也?!笔且跃訛閲?,觀之上古,驗之當(dāng)世,參之人事,察盛衰之理,審權(quán)勢之宜,去就有序,變化因時,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。
上篇
秦孝公據(jù)崤函之固,擁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窺周室,有席卷天下,包舉宇內(nèi)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當(dāng)是時也,商君佐之,內(nèi)立法度,務(wù)耕織,修守戰(zhàn)之具;外連衡而斗諸侯。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
孝公既沒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業(yè),因遺策,南取漢中,西舉巴、蜀,東割膏腴之地,北收要害之郡。諸侯恐懼,會盟而謀弱秦,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從締交,相與為一。當(dāng)此之時,齊有孟嘗,趙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寬厚而愛人,尊賢而重士,約從離衡,兼韓、魏、燕、楚、齊、趙、宋、衛(wèi)、中山之眾。于是六國之士,有寧越、徐尚、蘇秦、杜赫之屬為之謀,齊明、周最、陳軫、召滑、樓緩、翟景、蘇厲、樂毅之徒通其意,吳起、孫臏、帶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頗、趙奢之倫制其兵。嘗以十倍之地,百萬之眾,叩關(guān)而攻秦。秦人開關(guān)延敵,九國之師,逡巡而不敢進。秦?zé)o亡矢遺鏃之費,而天下諸侯已困矣。于是從散約敗,爭割地而賂秦。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萬,流血漂櫓。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強國請服,弱國入朝。延及孝文王、莊襄王,享國之日淺,國家無事。
及至始皇,奮六世之余烈,振長策而御宇內(nèi),吞二周而亡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執(zhí)敲撲而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南取百越之地,以為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俯首系頸,委命下吏。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,卻匈奴七百余里。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,士不敢彎弓而報怨。于是廢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殺豪杰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陽,銷鋒鏑,鑄以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然后踐華為城,因河為池,據(jù)億丈之城,臨不測之淵,以為固。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,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。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為關(guān)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孫帝王萬世之業(yè)也。
始皇既沒,余威震于殊俗。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,氓隸之人,而遷徙之徒也;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賢,陶朱、猗頓之富;躡足行伍之間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將數(shù)百之眾,轉(zhuǎn)而攻秦,斬木為兵,揭竿為旗,天下云集響應(yīng),贏糧而景從。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
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崤函之固,自若也。陳涉之位,非尊于齊、楚、燕、趙、韓、魏、宋、衛(wèi)、中山之君也;鋤耰棘矜,非铦于鉤戟長鎩也;謫戍之眾,非抗于九國之師也;深謀遠慮,行軍用兵之道,非及向時之士也。然而成敗異變,功業(yè)相反,何也?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,比權(quán)量力,則不可同年而語矣。然秦以區(qū)區(qū)之地,致萬乘之勢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;然后以六合為家,崤函為宮;一夫作難而七廟隳,身死人手,為天下笑者,何也?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。
中篇
秦滅周祀,并海內(nèi),兼諸侯,南面稱帝,以養(yǎng)四海。天下之士,斐然向風(fēng)。若是,何也?曰:近古之無王者久矣。周室卑微,五霸既滅,令不行于天下。是以諸侯力政,強凌弱,眾暴寡,兵革不休,士民罷弊。今秦南面而王天下,是上有天子也。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,莫不虛心而仰上。當(dāng)此之時,專威定功,安危之本,在于此矣。
秦王懷貪鄙之心,行自奮之智,不信功臣,不親士民,廢王道而立私愛,焚文書而酷刑法,先詐力而后仁義,以暴虐為天下始。夫兼并者高詐力,安危者貴順權(quán),此言取與守不同術(shù)也。秦離戰(zhàn)國而王天下,其道不易,其政不改,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。孤獨而有之,故其亡可立而待也。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,并殷、周之跡,以制御其政,后雖有淫驕之主,猶未有傾危之患也。故三王之建天下,名號顯美,功業(yè)長久。
今秦二世立,天下莫不引領(lǐng)而觀其政。夫寒者利裋褐,而饑者甘糟糠。天下囂囂,新主之資也。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。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,臣主一心而憂海內(nèi)之患,縞素而正先帝之過;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,建國立君以禮天下;虛囹圄而免刑戮,去收孥污穢之罪,使各反其鄉(xiāng)里;發(fā)倉廩,散財幣,以振孤獨窮困之士;輕賦少事,以佐百姓之急;約法省刑,以持其后,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,更節(jié)修行,各慎其身;塞萬民之望,而以盛德與天下,天下息矣。即四海之內(nèi)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,惟恐有變。雖有狡害之民,無離上之心,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,而暴亂之奸弭矣。
二世不行此術(shù),而重以無道:壞宗廟與民,更始作阿房之宮;繁刑嚴誅,吏治刻深;賞罰不當(dāng),賦斂無度。天下多事,吏不能紀;百姓困窮,而主不收恤。然后奸偽并起,而上下相遁;蒙罪者眾,刑戮相望于道,而天下苦之。自群卿以下至于眾庶,人懷自危之心,親處窮苦之實,咸不安其位,故易動也。是以陳涉不用湯、武之賢,不借公侯之尊,奮臂于大澤,而天下響應(yīng)者,其民危也。
故先王者,見終始不變,知存亡之由。是以牧民之道,務(wù)在安之而已矣。下雖有逆行之臣,必?zé)o響應(yīng)之助。故曰:“安民可與為義,而危民易與為非”,此之謂也。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身在于戮者,正之非也。是二世之過也。
下篇
秦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,脩津關(guān),據(jù)險塞,繕甲兵而守之。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(shù)百,奮臂大呼,不用弓戟之兵,鉏耰白梃,望屋而食,橫行天下。秦人阻險不守,關(guān)梁不閉,長戟不刺,強弩不射。楚師深入,戰(zhàn)于鴻門,曾無藩籬之難。于是山東諸侯并起,豪俊相立。秦使章邯將而東征,章邯因其三軍之眾,要市于外,以謀其上。群臣之不相信,可見于此矣。子嬰立,遂不悟。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,山東雖亂,三秦之地可全而有,宗廟之祀宜未絕也。
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,四塞之國也。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,常為諸侯雄。此豈世賢哉?其勢居然也。且天下嘗同心并力攻秦矣,然困于險阻而不能進者,豈勇力智慧不足哉?形不利、勢不便也。秦雖小邑,伐并大城,得阨塞而守之。諸侯起于匹夫,以利會,非有素王之行也。其交未親,其民未附,名曰亡秦,其實利之也。彼見秦阻之難犯,必退師。案土息民以待其弊,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,不患不得意于海內(nèi)。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而身為禽者,救敗非也。
秦王足己而不問,遂過而不變。二世受之,因而不改,暴虐以重禍。子嬰孤立無親,危弱無輔。三主之惑,終身不悟,亡不亦宜乎?當(dāng)此時也,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,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,秦俗多忌諱之禁也,——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沒矣。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,重足而立,闔口而不言。是以三主失道,而忠臣不諫,智士不謀也。天下已亂,奸不上聞,豈不悲哉!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,故置公卿、大夫、士,以飾法設(shè)刑而天下治。其強也,禁暴誅亂而天下服;其弱也,王霸征而諸侯從;其削也,內(nèi)守外附而社稷存。故秦之盛也,繁法嚴刑而天下震;及其衰也,百姓怨而海內(nèi)叛矣。故周王序得其道,千余載不絕;秦本末并失,故不能長。由是觀之,安危之統(tǒng)相去遠矣。
鄙諺曰:“前事之不忘,后事之師也?!笔且跃訛閲^之上古,驗之當(dāng)世,參之人事,察盛衰之理,審權(quán)勢之宜,去就有序,變化因時,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。
過秦論鑒賞
《過秦論》共有三篇。其中寫得最好、影響最大的是第一篇。它最早附見于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篇末,列為第二篇;后來褚少孫補《史記》,又把它單獨附在《陳涉世家》的篇末。《漢書》《文選》也都選錄了這一篇。今傳賈誼所撰專著《新書》,當(dāng)由后人搜輯而成,對此文則明確標出它是三篇中的。在《史》《漢》《新書》《文選》四部書中,本篇凡五見,文章字句頗有出入。
從明、清到當(dāng)代,幾乎所有的古文選本都選了這篇《過秦論》(上),因此前人對它的評語也很多。如清人姚鼐在《古文辭類纂》中評它為“雄駿宏肆”,近人吳闿生在《古文范》的夾批中評它“通篇一氣貫注,如一筆書,大開大闔”。歸納大多數(shù)評論者的意見,主要說這篇文章氣勢充沛,一氣呵成,是古今第一篇氣“盛”的文章。因此吳闿生的意見是比較有代表性的。
從語言的角度看,所謂氣盛的文章,多用排比句或?qū)ε季?,本篇固不例外(如?段中從“于是六國之士”以下,先用一“有”字領(lǐng)起,貫穿下面三句,羅列了大量人名,就是排比句式;如“蒙故業(yè)”以下四句,每兩句一對仗,就是對偶句式。也有排比兼對偶的句式,如開頭說秦孝公“有席卷天下,包舉宇內(nèi)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”即是)。但這還只是從表面現(xiàn)象去理解。在古典散文名篇中,用排比句或?qū)ε季涞奈恼虏⒉簧?,卻不一定篇篇氣盛。如孔稚圭的《北山移文》,造句或排或偶,比比皆是,然而讀起來并不感到氣很盛。可見用排比句和對偶句只是使文章氣盛增加的因素之一,是屬于外在的藝術(shù)技巧,而不是主要因素。
本篇之所以以氣盛為特點而傳誦不朽,之所以使人覺得有說服力,有三個原因。第一個是最主要的,即這篇文章雖是說理文,其中卻用了十之七八的篇幅來敘事。用敘事來說理,可以說是本篇最大的特點。作者用千把字的篇幅概括了從秦孝公到秦亡國這一百多年來的歷史,概括地說明了秦之由盛而衰的全過程和主要現(xiàn)象,同時還貫穿了作者本人的觀點來說明其所以興衰的關(guān)鍵所在。這就幫助我們對這一段歷史事實有比較清楚的認識。這個特點為什么就能使文章讀起來有氣勢呢?關(guān)鍵在于:一、作者既能用概括扼要的筆墨來表達豐富的內(nèi)容,讓讀者感到短短一篇文章竟然包涵了這許多東西,自然覺得文章飽滿充沛,讀起來思路自然而然跟著作者的筆鋒走,那當(dāng)然會顯得氣“盛”了;二、賈誼對秦國由盛而衰、由興而亡的敘述是很有條理的,上來抓住一條縱的線,即從秦孝公之興到秦王朝之亡,始終是按照時間的順序來安排文章的層次先后的;而對某一特定時間內(nèi)的某一點,又突出地加以鋪陳發(fā)揮,使人不僅看到“線”,還看到“線”上的一個個用濃墨重彩著重描述的“點”。于是你不由自主地會順著作者所安排的次序往下推,往下讀,他不中斷,你就不能中斷,他不節(jié)外生枝,你就不能旁及其余。因此,這也給人帶來了氣盛的感覺。
第二個使讀者感到文章氣盛的原因,亦即本篇所具有的另一特點:賈誼在用寫賦的手法來寫說理散文。寫賦是需要鋪張和夸大的,賈誼寫這篇文章可以說通篇都采用了這種手法。比如第1段“有席卷天下”四句,“席卷”“包舉”“囊括”“并吞”等詞,基本上都同義;“天下”“宇內(nèi)”“四海”和“八荒”,也都是同一個意思。同一個意思而一連寫上好幾句,既有排比又有對仗,這就是寫賦的夸張手法。下面第2、第4、第5等段中,都有類似的句子,不勝枚舉。所謂“鋪張揚厲”,主要就是指的這一類句子。這樣,氣勢自然就充沛了,自然讓讀者感受到作者的筆鋒銳不可當(dāng),咄咄逼人,讀起來有勁頭,有說服力,而且有欲罷不能之感。這是由于作者本人原是一位辭賦作家的緣故。作為作家,賈誼不僅是政治家,也是文學(xué)家;作為作品,《過秦論》同樣具有文學(xué)作品的藝術(shù)特色。
還有第三個原因,也是這篇文章所具有的第三個特點,即作者用全篇對比到底的手法寫出了他的論點。對比手法并沒有什么希奇,而本篇精彩處卻在于作者用了四個方面的對比:即秦國本身先強后弱、先盛后衰、先興旺后滅亡的對比;秦與六國的對比;秦與陳涉的對比;陳涉與六國的對比。幾種對比交織在一起,結(jié)構(gòu)自然宏偉,氣勢也自然磅礴,話也顯得更有分量了。主客觀形勢的不同,強弱盛衰難易的不同,都從幾方面的對比中顯現(xiàn)出來。而文章氣盛的道理,也就不難理解了。
前三段,主要寫三個方面:一、秦國世世代代有野心;二、秦國實力愈來愈強大;三、由于靠實力,秦國統(tǒng)一天下并不很難。第1段著重寫有野心,第2段著重寫有實力,第3段兼而寫之。全篇的鋪排和對比都從這三方面入手,把具體事實貫穿進去,用概括的語言勾畫出大的輪廓來,使敘述的內(nèi)容有了傾向性,有了作者自己的觀點。如說“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”“秦?zé)o亡矢遺鏃之費”和第3段結(jié)束處寫“始皇之心,自以為關(guān)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孫帝王萬世之業(yè)也”等等,都是極寫秦之野心和實力,極寫得天下并不難。與此同時,作者也寫了另一方面,如“四君”“九國之師”“六國之士”等等,愈寫對方強大也就愈反襯秦之強大,這是烘云托月的手法。但我們卻感到:愈寫秦之強大,就愈見秦之驕橫愚昧;愈寫秦之自信太強,就愈見秦之主觀片面;愈寫秦之野心極大,就愈見秦之眼光短淺。作者雖處處敘而不論,卻處處為最后一段的議論在“蓄勢”。這樣的文章,讀起來自然感到飽滿酣暢了。
第3段開頭只說了九個字:“享國之日淺,國家無事”。這當(dāng)然是事實。但也并非一點可寫的事都沒有??墒亲髡卟粶蕚湓谶@里多費筆墨,只把那一條貫穿于秦之各個時期的縱線畫出來就夠了。從行文方面來說,一篇氣盛的文章也不能一點不喘息。第3段開頭的十幾個字,就給全篇形成一個短暫的停頓。明代古文家歸有光就說過,這是“如人吐氣”(見歸有光《評點史記》)。我們固然不能形式主義地看問題,硬要在一氣呵成的文章里安插一個“氣口”;但文章寫到這里,自然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,“如人吐氣”,還是必要的,也是學(xué)寫作的人應(yīng)予注意的。(或許此文作者的版本“享國之日淺,國家無事”位于第三段初。)
第3段寫秦始皇:野心與實力,兼而寫之。但第3段與第2段還不一樣。第2段是用正反對比手法兩面寫,第3段卻全從正面寫,把秦始皇的實力和野心描繪得淋漓盡致,愈寫愈足,愈寫愈神氣。甚至到了第4段開頭處,還要找補兩句:“始皇既沒,余威震于殊俗”。吳闿生夾批:“再加二句,十分酣恣。”這就像給皮球或車輪打氣,打到最大限度,再加上兩下,自然球胎或輪胎就非爆裂不可了。然后一下子反跌下來,改從陳涉方面寫起,卻又處處對陳涉寓褒于貶,這就更加寫出秦之滅亡實有自取其禍之道了。
最末一段是“論”和“斷”,仍用對比手法把幾個方面綜合到一起,然后得出結(jié)論,即所謂“斷”。為了使結(jié)論下得鄭重,于是又把秦重新提起總說一遍,才以“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”收尾。文章須能放能收,能開能合,始見本領(lǐng)。賈誼在這篇杰作中完全做到了這一點。
金圣嘆在《才子古文》(歷朝部分)卷二中對本篇加批語說:“《過秦論》者,論秦之過也。秦過只是末句‘仁義不施’一語便斷盡,此通篇文字?!劣谇鞍胗姓f六國時,此只是反襯秦;后半有說秦時,此只是反襯陳涉,最是疏奇之筆。”這是說得相當(dāng)扼要的。
這篇文章在當(dāng)時確實起了好影響。賈誼作為士大夫,固然站在封建統(tǒng)治階級立場為漢王朝出謀劃策;但他卻能認識到農(nóng)民起義的力量,認識到秦王朝滅亡的關(guān)鍵在于失掉民心和過分迷信武力,封建統(tǒng)治者野心大而虐待人民,終于被人民滅亡。有了這個認識,統(tǒng)治階級才開始考慮如何緩和社會矛盾,以鞏固自己的統(tǒng)治政權(quán)。這才說明農(nóng)民起義真正推動了歷史前進的車輪。有了賈誼這一番描繪,漢朝的皇帝才能真正總結(jié)秦代由盛而衰、由強而弱的經(jīng)驗教訓(xùn)。
總結(jié):《過秦論》主旨在于分析“秦之過”,舊分上中下三篇,其實本是一篇,最廣為流傳的《過秦論》是文章的前三分之一,它通過對秦國興盛歷史的回顧,指出秦國變法圖強而得天下,“仁義不施”而不能守天下。而在和,作者則具體地論述了秦統(tǒng)一之后的種種過失。中篇指出秦統(tǒng)一天下,結(jié)束了多年的戰(zhàn)亂,本來處在很好的形勢中,但秦始皇并沒有制定出正確的政策,反而焚書坑儒,以暴虐治天下;到了二世時,也不能改正原先的過失,終致國家傾覆?!哆^秦論》的下篇后部分,作者承接前文,指出在“諸侯并起,豪俊相立”的時候,如果子嬰能改變原來錯誤的政策,“閉關(guān)據(jù)厄”,“荷戟而守之”,是可以守住三秦之地的,以后“安土息民”,徐圖發(fā)展,甚至也可以重新恢復(fù)國家的統(tǒng)一,但是遺憾的是,秦朝鉗口閉言的一貫政策,導(dǎo)致上下“雍閉”,子嬰孤立無親,終于不免滅亡的命運。
賈誼簡介
唐代·賈誼的簡介
賈誼(前200~前168),漢族,洛陽(今河南省洛陽市東)人,字太傅。西漢初年著名的政論家、文學(xué)家。18歲即有才名,年輕時由河南郡守吳公推薦,20余歲被文帝召為博士。不到一年被破格提為太中大夫。但是在23歲時,因遭群臣忌恨,被貶為長沙王的太傅。后被召回長安,為梁懷王太傅。梁懷王墜馬而死后,賈誼深自歉疚,直至33歲憂傷而死。其著作主要有散文和辭賦兩類。散文如《過秦論》、《論積貯疏》、《陳政事疏》等都很有名;辭賦以《吊屈原賦》、《鵩鳥賦》最著名。
...〔 ? 賈誼的詩(8篇) 〕